外婆和奶奶同岁,也是1905年生。她们的家乡,同是一个省城的近郊,两地距离几十公里。不过,两人性格和命运有很多不同。
外婆生于一户殷实人家,是家里的老小,她在自己父母身边长大,有一双天足。据说她妈妈给她缠过脚,她疼得又哭又叫,她爸爸晚上总要给她放开。一方面是心疼女儿,一方面也听说城里的人已经不时兴绑小脚。就这么一紧一松的,结果和没缠过一样。外婆个小,脚小,穿33码的鞋。
外婆不识字,不过她小时候,背过好多谜语。夏天晚上乘凉时,可以给我和表哥表姐没完没了地猜。有花虫鸟兽的,也有人体器官的,有的搞笑,有的还带点色。印象最深的一个是:“铜钱大的布,打褶无数”。我和表哥表姐多年之后相聚,用外婆特有的口音,重复这个谜语时,人到中年的我们,仍然要笑作一团。
外公生于1899年,是个读书人,能写会算,写一手好字。外婆之前,他有一前妻,是他老师的女儿,还生了两个孩子,但几年之中,妻子和孩子都因病先后离世。外婆是外公的续弦。外婆27岁生我大舅,29岁生我妈,后面还有三个舅舅。孩子们的名字是外公精心挑选的,合着改天换地,重新再来的意思。果然挺灵验,外婆每次生产,大人孩子平平安安。五个孩子也全都健康长大。
妈妈一出生,太外公(外公的爸爸)就给这孙女选好了做童养媳的人家,打好了银项圈等“陪嫁”,要把妈妈抱走,但外婆实在舍不得。她在老人面前苦苦哀求,千万给我留下一个女儿,我只要这一个,以后若是再生女儿,要送走,我绝无二话。当时大舅已经二岁,外婆还保证继续给大舅喂奶,新生的女儿只吃一半的奶。太外公心一软,就答应下来。可能因为外公是独子,也可能是因为曾经失去了一个儿媳,这第二个儿媳也格外看重一点,反正妈妈被留在了外婆身边。
以后每当外婆喂妈妈奶,太外公就要招呼他大孙子,“大崽啊,妹子在吃奶罗!”,生怕亏待了他孙子。外婆总把这事儿当笑话对我们说。
后来外婆连着生了三个,都是男孩,再也没有“去留”问题。太外公高兴,多子多福嘛。外婆也因为留下了这唯一的女儿而自豪了一辈子。
抗战期间,和奶奶一样,外婆也南下逃难,但外婆一家动身早了一年,是坐着船走的。背井离乡很是不易,不过比奶奶少遭一些罪。
解放时,外公其实并没什么钱了,但家里有些田产,所以划为地主成分,那以后的日子就十分艰难了。大舅二舅就都是很小就出去谋生,好在有点文化,两人都做会计。在大舅的支持下,妈妈和三舅读完初中,五八年两人同时从中等师范毕业。日子正要好起来时,外公因病去世了。临终前,外公念叨着三件事没做完,指我妈和两个小的舅舅还未结婚成家。就这样,外公带着遗憾,在艰难的日子中离世。
时光不能倒流,外公不知道,由他作主,为大舅成的家,可能恰恰是他最该感到遗憾的一件事。外公和我大舅妈的父亲是早年的挚友,他们约好要做儿女亲家。后来这位挚友去世,这对儿女长大成人,可大舅表示他不喜欢这女孩,但外公坚持自己当年对朋友的承诺。后来,婚是结了,夫妻感情却非常不好。他们生了一儿一女,而大舅妈在长期抑郁之后,就一病不起,七二年去世。中年丧妻的大舅和童年丧母的表姐成了我外婆的一大块心病。
外公去世后,外婆一直和在省城的二舅一起生活。二舅比我妈小两岁,他和二舅妈自由恋爱结婚。五八年到六二年,连生四个孩子,三男一女。两口子的工资都很低,四个孩子,日子过得非常紧巴,加上二舅妈还要供养她母亲(听说是个饭量奇大的老人),就更加不容易。
原先外婆管买菜,大舅,三舅和我妈都给外婆生活费,但外婆不善于勤俭持家,量入为出,常常不到月底,伙食费用光,大家又要凑钱过日子。后来二舅妈买菜,妈妈和其他舅舅的钱,仍然给外婆,一部分是外婆的生活费,一部分外婆零花。其实,零花主要用在家里来来往往的亲戚朋友,因为外婆要另给二舅妈钱,供客人吃饭,还有买礼物之类。
为了钱,和家里的柴米油盐,外婆和二舅妈吵了十几年,尤其是大舅妈去世后,矛盾就更加突出了。大舅住在离二舅家几步远的另一处房子里,他是个不愿受家事拖累的人。他不愿开伙做饭,自己在单位吃食堂,儿子(我的大表哥)基本上从小就在他外婆家(我大舅妈的娘家)长大,女儿(我大表姐)是我外婆带大,后来就一直跟着我外婆和二舅一家生活。
大表姐与我二舅家最小的孩子(我的小表姐)生日只差二十几天,都是六二年生。大舅妈去世后,大表姐寄住二舅家,为了这两个孙女的不同待遇(家务做多少,吃菜多少),我外婆和二舅妈总是争吵不断。大舅一人晃荡着过日子,逢年过节,家里来了客人,有好菜时,外婆自然也希望大舅来一起热闹。这些,也都是吵架的原由。
在奶奶,爸爸,叔叔和婶婶的夹缝中长大的大表姐,后来和我在同一个城市上大学,我们常常在一起过周末。回忆往事,她总是感慨万分,不知自己是如何熬过那些艰难日子。我却总是非常庆幸,妈妈当年下放农村,把我和哥哥带在了身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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