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年5月8日星期五

在小泥山的日子里 (5) :生病

不记得是哪一年,妈妈生病了。村里人用两根竹竿,绑着把竹椅子,把妈妈抬去山下的公社医院。爸爸照例不在家。泥大队的田阿姨来了,给我们兄妹蒸了鸡蛋,照顾我们吃饭。她泪汪汪的说,“好可怜的孩子。”可我好像木木的,不太明白怎么回事,既不害怕,也不伤心。不过,田阿姨那忧伤的面容和眼神,我却一直记得。当时候伯伯应该也是在的,他是医生啊,不过,我没有了印象。(注:问了妈妈,那时我四岁半,还真不怎么懂事的时候)

我和哥哥当天去了泥大队,住在候伯伯家。候伯母个子很高,很慈祥。他家有三个比我大很多的女儿,最大的没下放,留在省城,两个小的在山下的泥公社中学读书。我不怎么记得在候伯伯家的日子,反正,伤心委屈是没有的,只记得我说候伯母做的萝卜干好吃时,她那笑眯眯的模样。

几天后,候伯伯带着我和哥哥回到小泥山,住在我们自己家,等着妈妈回来。那天,一个多小时回家的路,我印象特深,因为候伯伯总有办法逗得我们好高兴。哥哥好像一路蹦蹦跳跳,我走一会儿,候伯伯背一会儿。山区的农田,因为靠山,形状很不规则。我发现了一块特别特别小的田,就说,这块田应该是我的,因为我最小啊!候伯伯立刻表示赞同,可把我美得,四十年都没忘记!

好在妈妈那次没生什么大病,十来天后就回了家。在小泥山的那几年,哥哥基本不生病,但我却经常感冒,发烧,牙疼,肚子疼。妈妈有些常用药,对付对付,有时,候伯伯会来,给我打针。最严重的一场病,是在七二年春的一天。

不知为什么,我那个晚上开始,吃什么,吐什么。喉咙里干得像火烧一样,不停地要喝水,可一喝,就吐。一直吐到人完全没有了力气。到半夜时,我只能是躺着喝,躺着吐。看见我那虚弱的样子,爸爸妈妈完全慌了手脚。我有生以来第一次,看见了爸爸的眼泪。我只记得自己迷迷糊糊的,弱得连害怕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
半夜一两点钟时,爸爸决定不能干等下去,他要连夜赶往泥大队,叫候伯伯过来。深夜独自走山路,连山里人都觉得危险,更何况,爸爸还是个高度近视眼。路上要过独木桥,加上常有的毒蛇,和偶尔听说的豹子,野猪之类的猛兽。可爸爸顾不得那么多了,带上手电筒就匆匆上了路。
天不亮,爸爸又回了家,说候伯伯天亮就会来。爸爸不肯在泥大队等天亮,摸着黑,冒险也要回来守着我,大概也是怕妈妈担心吧。

候伯伯来了后,不慌不忙地说,“妹妹没事,急性胃炎。不用打针吃药。只要给她不冷不热,不稀不稠的粥,不快不慢地喂,就会好的。”看我妈不放心,他说那我给她打一针吧。后来我就一次也没吐了,几天以后,我真的好了。

爸爸后来从未和我谈起,那个夜晚他的泥大队之行,但我听见候伯伯对别人说,“那个晚上,老泥一见我,就哭啊,说是妹妹不行了,要我赶紧去看她。他说这两个孩子,可一个也少不得。我让他等天亮,他也不干,急急忙忙就走了。”

小时候的我,听见候伯伯的话,不怎么懂得心疼爸爸,反而自己有点小小的得意。原来爸爸把我看得这么重,我还不知道呢。成年后的我,想起那个夜晚,总觉得有一天,我要问问爸爸,当他独自一人,行走在漆黑的山路上,为女儿的生命担忧时,他在想什么?他有没有诅咒过干部下放政策,甚至最高领袖?要知道,我们下放前的家,离省儿童医院,可只有几分钟的路。

我的直觉是他没有诅咒任何人。下放干部,政策一变,就可能回城。但那些土生土长的山里人呢,难道他们的命,就那么不值钱?

没有评论:

发表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