奶奶生于 1905 年。她的童年过得很苦。家乡有个莫名奇妙的风俗:女孩子,一生下来,就要找个婆家,有的婆家有男孩,有的还没生出男孩来呢。女孩在襁褓之中就抱过去,由婆家养大。不论娘家是否有钱,大都这么做。估计,有钱的话,“陪嫁”多些,找条件好些的,希望日后对女儿好些吧。
奶奶婆家的养母对她还挺好,但养母很早就去世了,很快后母进门,奶奶的日子就很不好过了。她要做很多家事。很累了,还要纺线,织带子(自家的织布机上,织很结实的窄布条,应该是卖钱用的)。有时累得打瞌睡,要挨后母打。好在这家的祖母,对她还好,会护着她一些,让她少遭了些罪。
奶奶被绑了小脚。因为开始得晚,没有绑成真正的三寸金莲,她的脚仍然要穿 30 码的鞋,但至少三个脚趾被折断了,是踩在脚板底下的。(我现在想起奶奶的脚,我的心都发颤。)后母后来生了男孩,但比我奶奶小太多。于是 16 岁那年,奶奶从她的“婆家”,嫁给了与她自己同龄的我爷爷。
我爷爷有四兄弟,老大和老四都有自家养的“童养媳”,老二(我爷爷)和老三的媳妇是外娶的。奶奶嫁到泥家时,我四奶奶 8 岁,后来她们两妯娌感情很好,我以后还会写点我四奶奶的故事。
爷爷读过几年私塾,成年后,据说是村里最好的劳力。力气大,又很能干。几兄弟成年后,家里有了些钱,我太爷爷打算让大儿子进城去做点生意。不料,老大胆小,不太情愿,于是我爷爷自告奋勇, 22 岁开始他的商人生涯。
奶奶 19 岁生我大伯, 21 岁生我二伯, 24 岁生我爸爸。后来生了两姑姑,但姑姑们,都是几个月大就抱给了别人家。我的大爷爷生了六个儿子。家里孩子多了,太爷爷就让我三爷爷在家开了私塾,教自家的一大群孩子。
本来不识字的奶奶,因为总听孩子们背书,她居然自己慢慢地学会了认字。不过,她只会认,不会写。可不能小看认得这几个字,后来奶奶一个人自己出门,走南闯北的,都不露怯。
爷爷后来生意越做越大,回家时间越来越少,和奶奶也越来越过不到一块儿。奶奶是苦出身,节俭惯了,过日子,省钱是第一位的,不懂得享受;而爷爷是个特别讲究的人。既会吃,又会做;材料,做法和用具,都有说法。爷爷去世后,我爸得了他老人家的水果刀,是至今我用过最好的。他还有一副象牙筷,现在被我哥“霸占享用”。
因为生意成功,爷爷有一次要大宴老家的亲朋,但奶奶不舍得多花钱,这件事没有替爷爷办好,两人闹得很不开心。后来,爷爷另外娶了二房,从此和奶奶就分开了。
抗战期间,我大伯跟着爷爷在外跑生意。奶奶带着二伯和爸爸,在家守着田产,直到日本人来到了家门口,才随着大家族,南下逃难。那时候,车船都雇不上,只能靠脚走。一路上的担惊受怕,艰难困苦,奶奶后来时常会和我提起。
抗战结束后,爸爸和二伯都在离家很近的省城里上高中,奶奶过了几年清闲日子。那期间,奶奶有一次“壮举”,自己独自一人,坐车去了另一省城,然后搭了飞机,去了爷爷和大伯做生意的大城市。至于奶奶是去看爷爷,还是看大伯,我不知道,反正,爷爷和奶奶没有重新和好。解放前夕,爷爷去了另一南方的城市,而奶奶却在家乡,经历着农会和土改的冲击。
奶奶时常会和我提到抗战逃难的经历,但对土改,她和爸爸,都从不对我讲起。反正田地和房子都分给了穷人。多年之后,老家的一个老太太,进城帮我带儿子,对我说了一些,我才明白,好多事情,奶奶和爸爸都不想让我们知道,我也就当这一切,不曾发生一样。不问也罢。
爷爷的成份,划为“工商业兼地主”。小时候看到爸爸填的表格,总要加个括号,写上“不戴帽子”,可能就是人民内部矛盾的意思。刚解放时,政策还好,他还做些生意,但后来一次次的运动,生意越来越难做,财产越来越少,直至最后破产。听说最后一笔生意,爷爷进了一车皮的西红柿,去了一个大城市,可人家就是不让卸货,结果一个也没卖,全部烂光。
爷爷和他的二房太太,后来的生活基本是靠我爸爸供养。爷爷身体好时,曾经去拉过大板车。我四爷爷女儿的儿子(我叫表哥,他叫我爷爷作二外公),去年见面时告诉我,他对二外公,可是印象深刻。他的洪亮的嗓门,张扬的性格,在一群板车夫里,很是不同。特别难忘的,在困难时期,二外公曾经给他买过糯米饭,拌白糖吃,那叫一个好吃。那时的表哥,以为拉板车是个好营生,像二外公似的,有钱买糯米饭吃。
爷爷后来身体差了,还摆过小摊子,帮人补凉鞋,也替别人带孩子。反正他总是尽量找事做,减少爸爸的负担。后来他实在不行了,出门走路,要带一个小凳子,走一会儿,歇一会儿。他和二房太太没有生孩子,那个老太太七一年去世。那之后,有人提议,让我奶奶和爷爷复合,但没有成功。后来我大伯和二伯的儿子,轮流照顾爷爷,七二年,爷爷去世。奶奶最后也没去见爷爷。
奶奶心灵手巧,针线活很漂亮,会裁衣服,缝衣服。拿着把尺子,出门给人做衣服,还能挣饭吃。后来爸爸工作安定些了,奶奶就跟着爸爸,尽管那时爸爸还没结婚。因为奶奶和大伯母,二伯母关系不太好,爷爷就数落她,不跟着有小孩子的媳妇带孩子,跟着个没孩子的单身儿子,算是怎么回事?
我哥出生时,爸爸妈妈还两地分居,隔了很远。奶奶为了带我哥,离开爸爸,搬过来和我妈同住。爷爷给我妈打预防针,说这个婆婆不好惹。妈妈说,我肯定不会和她吵的,你放心。几年下来,果然婆媳看起来相安无事,这婆媳俩,花了多大的功夫,互相忍让,外人就不太清楚了。
文革期间,奶奶被赶回乡下老家,然后我们又下放去了小泥山。奶奶的小脚,走不了山路,所以爸爸没接奶奶一块儿去。七二年,我们搬离小泥山,奶奶就来到当时在银乡我们的家,除了97年爸妈出国和我住了一年,奶奶一直和我爸妈住一起。2000 年,奶奶摔了一跤,卧床一个多月后,奶奶在家里睡梦中去世,享年 95 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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